福建平潭白青乡,村民在午餐时聊天 姜克红摄
养老拷问
农民上楼了,老人住哪里
■ 郑晓园
过年回家拜望长辈,吃惊地发现,表叔表婶居然住在了自己搭建的一间简易棚子里。要知道,他们家的房子在去年被征迁,得到3套还建房,有那么多房子为什么还住在小棚子里?表叔表婶说,新房分给了孩子,我们两个老人住这里挺好。在了解整个事情之后,我知道,他们的“挺好”并非假话。
表叔表婶今年60多岁,有两个儿子,都已经结婚生子。他们家原来的房子非常大,前面是三间厅房,表叔表婶住一间,还有一间客厅、一间厨房,后面是三层的楼房,顶楼空着,另外两层每个儿子住一层。与无数农民家庭一样,他们的儿子媳妇都外出打工,只有过年回来,表叔表婶则在家种田、操持家务和带孙子。大家庭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行着。
早在几年前,老家就有了拆迁的动静。由于表叔家的房子很大,亲戚都开玩笑说他们要成富翁了。可是等到拆迁来了,大家庭却开始出现风波。
表叔家最终补偿了3套房子和20万元,新房在区里统一规划建设的还建小区,为同一栋楼的1层、4层和5层。其中,5层为顶层,日晒雨淋的,两个儿子都不愿意要。两兄弟商量后,分别要了1层和4层,就各自积极装修去了。表叔表婶年纪大了,腿脚也不好,爬上爬下很吃力,显然没有办法住上5楼,而他们也不愿意和儿子住在一起。虽然每套还建房是统一的100平方米,两室一厅加一个存储室,存储室可以改成小卧室,变成三室一厅,足以容纳三代人的家庭,但是儿子媳妇不愿意、老人也不愿意住在一起。
对于儿子媳妇而言,拆迁是他们获得独立住房的一次机会。拥有现代化装修并且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住房,是许多年轻人的梦想。新的住房承载了他们从大家庭中独立出来、建立个体化私密空间和采取现代化生活方式的追求。在原来的房子里,虽是大家庭住一起,但老人与儿子媳妇其实是相对分开的。老人的活动空间是前厅和院子,儿子媳妇的房间则在后面的楼上,而在新的房子里,两个卧室挨着,大家紧凑地住在一起。
对于老人而言,这是个大问题。空间的紧凑会加剧彼此的冲突,因为没有了回避的余地。表婶说,“以前虽然住在一起,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,生了气在自己的房间静一静就好了。要是住在一起,人家给你脸色看,你都不晓得能往哪里去”“你自己住,不讨嫌,再帮他们做点事,他们才会更加喜欢你”。
这场家庭风波以表叔表婶搭建棚屋而告终。他们在距离老房子100米的地方搭建了一个棚屋居住,这又产生了故事。因为是开发区,按规定是不能再新建房的。表叔表婶先是搭起了一个很简单的棚子,国土所来人查,他们就说是用来存放农具的,还主动缴了几千块罚款。之后两人趁着夜里偷偷摸摸地给棚子添砖加瓦,今天加根梁,明天挖口井,后天安个门。这项“伟大”的搭棚事业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一年多,才成了目前可以住人的样子: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,摆了一张床、一个灶,房前屋后是院子,旁边是菜地。表叔继续做着计划,有机会就扩展旁边的空地,表婶对现状则很满意,“已经够我们住了”。
表婶颇为得意地告诉我,很多老人都羡慕他们有个棚子,“老人都不愿意住在楼房,一大把年纪上不动,没有地种、没有柴火烧,还不能随地吐痰,每天对着巴掌大的地方,真是活遭罪”。这些老人带着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上了楼,没过多久,小区里的花坛和零碎土地都被开垦成小块菜地,楼下也架起了不少火炉,每到饭点就炊烟袅袅,熏黑了墙壁。这些“杰作”,引来了小区里年轻人的抱怨和骂声,儿女们只好红着脸吼回自己的老人。
与这些老人不同,表叔表婶用棚子捍卫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尊严。现在,他们的儿子媳妇照样出去打工,两人则住在棚屋里,种上粮食种上菜,吃喝不愁,除了房子比以前小,其他什么都没变。这样的生活对他们而言,的确是“挺好”。但不好的地方也有三点。一是就两个人住在那里,难免孤单,虽说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会有矛盾,但住远了(小区距离老房子10多里),见不着也会想念;二是现在还能动,什么都好说,再过几年,老了不能动了,跟儿子媳妇住得这么远,就算他们想照顾都没有办法;三是住得不安心,不知道国土所还会不会来撵他们走。
表叔表婶说,等到老了不能动了,还是不愿意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。理想的情况是,政府在小区附近盖个老年公寓,老人住进去,一起玩、闹,再每家老人分点菜地,能动就自己动,有事就叫子女。
表叔表婶的理想其实也是千千万万上楼老人的诉求。所谓“老有所养”,前提是老有所居。而这“居”,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物质空间,而是承载了代际关系、生活方式诉求以及“如何老去”时代命题的社会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