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建疾控队宜昌“追凶”记:寻找新冠病毒传播链
林本翔(右)与队友在撰写流调报告。新华网发(受访者供图)(备注:为保护隐私,文中提及的患者均为化名)
3月23日,福建省对口支援宜昌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支援队中的254名医疗队员,踏上了归乡的行程。而支援队疾控队还有24名队员,将继续留在宜昌,完成国家卫健委下达的新任务。
林本翔便是留守人员之一,他来自福建省疾控中心。
在过去的一个月多里,林本翔和疾控队的队友们,每天都在直面这样的问题——Ta是在哪里染上了病毒?Ta接触过哪些人……
他们的任务,就是通过流行病学调查(以下简称“流调”),找出新冠肺炎患者的密切接触人群,追溯病毒来源。他们的工作过程,则像福尔摩斯“追凶”。
追踪数日 最可疑的传染源却被否定
找出新冠肺炎患者的密切接触人群,追溯病毒来源,这短短的一句话,执行起来却是千辛万苦。
2月19日,支援队疾控队队员与宜昌市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下沉到街道社区,与当地公安民警、市场监管人员、街道干部、社区“网格员”和志愿者一起,组成一支支流调小分队,对确诊病例再次进行追踪溯源。
林本翔与另外两名同事进驻的是宜昌市西陵区。
他们在那里开展流调工作没多久,就碰到了一个棘手案例。
60岁的吴溪,是西陵区一个住宅小区的保安。
值班时,吴溪时常帮住户收快递包裹。不值班时,吴溪常去附近的公园散步、锻炼,到家附近的中心菜市场买菜。武汉封闭离汉通道之后,吴溪和同事们开始戴口罩上班。
1月27日这天,吴溪突然发烧至37.8℃,同时伴有干咳。
2月2日晚间,吴溪感觉症状加重,自行前往医院就诊。当时的胸部CT显示,他已有肺部感染。2月6日,他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病例。
发病前14天,吴溪居住的小区没有确诊病例。吴溪家也没有武汉返乡人员或可疑的发热人员来访。他是在哪里染上了病毒?
流调小分队就此展开了调查。
“当时我们觉得,传染源极有可能就住在吴溪上班的那个小区里。”林本翔说,他们从社区“网格员”处得知,吴溪上班的小区中,有13名武汉返乡人员,不排除其直接接触武汉返乡人员或可疑的发热人员,也不排除接收到被病毒污染的快递包裹。
然而,流调队员们使出浑身解数追踪数日,结果却让人很意外:13名武汉返乡人员及其亲友都没有感染新冠肺炎、没有出现可疑的发热症状。而吴溪的两个同事作为密切接触者,值班时同样帮住户接收了快递包裹,也都没有出现病例相关特征。
这下,大家都摸不着头绪了,调查一度陷入困境。
峰回路转 多个病例指向中心菜市场
转机的出现,是因为另外一例病例让吴溪常去的中心菜市场,进入大家的视野。
林本翔说,当时同步展开追踪溯源的确诊病例中,有多人发病前曾前往中心菜市场买菜。
根据吴溪自述的流调报告显示,他最近一次去中心菜市场是在1月20日。彼时距除夕还有4天,中心菜市场人流拥挤,大部分人都没有戴口罩。
同住在西陵区的江仙1月29日发病,2月6日确诊并入院治疗。在1月23日前,她每天上午都到中心菜市场买菜。
不过一开始,流调队员更关注的是江仙参加的两次家宴。这两次家宴都吃了2小时左右,大家都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。
当时流调队初步判断,这可能是一起家族聚集性疫情。在江仙确诊之后,参与家宴的人员作为密切接触者,都被集中隔离观察。但流调队员观察发现,直到2月19日,只有一人确诊新冠肺炎,其他人均未出现病例相关特征。而如果是家族性疫情的话,参与家宴的大部分人都难以幸免。
流调队员认为,让江仙染上新冠病毒的另有其人。于是,在碰头会上,大家逐渐把目光聚焦到江仙常去的菜市场。
“这些病例可能在中心菜市场接触了确诊病例、武汉返乡人员或可疑的发热人员。”林本翔说。
大海捞针 他们都在同一个摊位买过菜
吴溪和江仙常去的中心菜市场就在长江边,有近200个摊位。
根据疫情防控要求,1月24日中午12时,中心菜市场整体消毒后关停休市。但在休市之前,菜市场每日熙熙攘攘。
就在菜市场关停休市这天,70岁的王大英出现低烧、干咳、恶心等症状。2月4日到医院就诊,2月6日确诊为新冠肺炎病例。
跟江仙一样,发病之前14天,王大英也是天天早上“打卡”中心菜市场,每天在这里停留时间在2小时左右。
可诺大的菜市场,休市前人群密集、流动性大,寻找传染源简直是“大海捞针”,对吴溪、江仙和王大英等多名有中心菜市场暴露史的病例追踪溯源工作,再次陷入僵局。
林本翔说,流调小分队在一次“头脑风暴”之后,决定“抠细节”。患者买了什么菜、菜从哪个摊位买的,成为寻找线索的突破口。
王大英说,她特别爱吃豆腐,经常去中心菜市场买豆腐。这是多次电话回访的新收获,流调队员记下了这个细节,并在此后的一次碰头会上进行讨论,最后大家决定,查一查中心菜市场豆制品摊点。
一查发现,经常买豆腐的确诊病例不仅王大英一人。吴溪说,1月20日他在中心菜市场买过豆腐;江仙说,1月23日上午8点多,她也在中心菜市场买了豆制品,当时在这个豆制品摊点停留10分钟左右。
中心菜市场卖豆制品的不止一家,他们是否光顾了同一家豆制品摊点?
意外发现 现金支付竟是病毒传染渠道
流调队员先是与3名确诊患者详细交谈,问清卖豆制品摊主的外貌特征。之后,走访了中心菜市场物业单位,并进行大数据分析及复查,很快找到了豆腐摊主华田丽。
华田丽自述,1月27日开始发病,起初症状为咽部不适,后体温达38.2℃,入院治疗后,在2月9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病例。
而华田丽的大女儿,此前从武汉返乡。与华田丽一家有走动、聚餐的亲友,多人感染确诊。
病例追踪溯源到这里,距离“真相”又近了一大步。
为了查清中心菜市场疫情传染链,流调小分队依法调取了华田丽摊点的电子账户交易流水记录。可是,流调队员回访了大量电子支付顾客却发现,没有人感染确诊,也没有人出现可疑的发热症状。
更令人咂舌的是,吴溪、江仙、王大英这3名确诊病例,在电子交易流水单中没有相应记录。
这又是怎么回事?调查队员只好再次电话回访。
原来,这些确诊病例都是老年人,喜欢用现金进行交易。“这个细节太重要了,不能含糊。”林本翔说,流调队员对此再三进行核查。
实际上,中心菜市场在关停休市之前,大多数摊主和市民都没有做任何防护。买卖交易不可能无声进行,近距离交谈必不可少。而现金支付时,无论递钱还是找零,老人们与华田丽女士距离拉近,更有直接的身体接触,病毒就这样得到了传播。
这并非只是流调人员“脑补”的交易情景,而是流调队员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电话回访问出的重要细节。
就这样,菜市场里的病毒传染之谜逐步被解开。
林本翔说,中心菜市场有7名经营户发病确诊,华田丽只是其中1人。中心菜市场的疫情传染“图谱”还显示,另有多个确诊病例有中心菜市场暴露史、接触史。
隐瞒行程致流调队员打了300多个电话
“流调工作的意义就是尽早锁定传染源,及时切断传播途径,减低传染风险。一步步关上疫情传染的‘潘多拉魔盒’。”林本翔说。
但是,流调过程中,摆在眼前的诸多难题,常让人“抓狂”:监控录像保存时间不长、现阶段大数据共享存在短板;在传统询问方式中,线索琐碎繁杂,患者常会回忆不全,甚至刻意隐瞒一些事实。
每一项难题,都会导致流调小分队工作量成倍增加。
林本翔所在的小分队就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案例。
家住宜昌市西陵区夜明珠街道的张臻,1月23日开始出现咽痛、发热、咳嗽等症状,2月12日确诊感染新冠肺炎。
为了弄清楚张臻是从何处染上病毒,流调队员前后找了她不下十次,梳理了她发病前14天的行动轨迹,对这14天里她接触的每一个人逐一排查。
单位的同事、餐厅服务员、做美甲的小妹……甚至连与她同一时间段去超市的市民,也进行了调查。
蹊跷的是,这些人都没问题。
“直觉告诉我们,她一定隐瞒了一些事情。”林本翔说,一切只能回到原点,他们重新找到张臻,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终于在一次电话回访时,张臻透露了一个信息:她曾经外出开会。
然而,去哪里开会,参会的都有哪些人,张臻却始终不肯说。
无奈之下,流调队员找到了张臻的单位领导,查到了一个关键信息:1月13日至15日这3天,张臻去往湖北省襄阳市参加年会,一同参会的,还有200多名来自湖北各地的同事和客户。
拿到参会人员名单后,流调队员开始逐一电话调查,并通过大数据分析,锁定了其中3名来自武汉的人员。事后,据张臻自述,会议期间,她与这3人座位较近,有过近距离交谈交流。
这桩“悬案”最终破解。张臻与3名来自武汉的人员建立了流行病学联系。
为了追查这次被“遗忘”的年会,林本翔和他的队友打了不下300个电话,电话打到耳鸣,深更半夜仍在做问询登记……
张臻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行程?林本翔认为,参会人员中有不少张臻的大客户,许是她担心自己患病的事情被客户知道,产生不好影响。
而像张臻这样,刻意隐瞒行程的人,在流调队员所调查的人中,并不在少数。他们只能通过各种手段,抽丝剥茧,尽量还原疫情传染“图谱”。
细致对比又揪出了两名“密接人”
在流调小分队的临时办公室,队员们每天都要进行数次“头脑风暴”,一起分析新近流调报告案例,探讨在病例溯源工作中遇到的各种“疑难杂症”。
一起家族聚集性疫情案例中,新增的2名密接人员,就是在这样一次碰头会上发现的。
陈文和他的父亲同住在西陵区某小区,1月21日,陈文到武汉开年会,22日回到宜昌。几天后,父子俩均查出感染新冠病毒,确诊后,陈文居家隔离,其父入院治疗直到去世。
老人去世后,他的流调报告便由陈文口述、流调队员记录完成。在这份流调报告中,陈文称,他是在1月23日出现咳嗽症状,但一直没有戴口罩。1月25日起,与他同住的父亲也开始咳嗽。从1月22日到24日这三天,他都在家中,没有外出。而在1月25日,陈文的姐姐陈珊来探望过父亲,并为父亲擦拭身体、喂饭。2月9日,陈珊开始有打喷嚏、发热症状,于2月16日确诊为新冠肺炎病例。
陈文说,从武汉回来后,除了1月30日到定点医院检查外,这期间他都没有外出,也没有接触除父亲和姐姐外的任何人。
就在大家准备对这个案例进行结案的时候,一名来自社区的流调人员,从陈文自己的流调报告中看出了一些蹊跷。
在陈文的流调报告中,他自称自己1月27日才有轻微咳嗽症状,1月28日开始发热。这比他之前替其父做流调报告中所提及的发病时间晚了4天。
但为何陈文会对发病时间改口,让人生疑。流调小分队碰头之后,决定从陈珊身上寻找线索。几经电话回访之后,陈珊才说出隐情:1月23日上午,陈文、陈珊及妹妹、妹夫4人曾一起外出为母亲扫墓,前后接触时间2小时左右。陈珊自述称,当天4人乘坐同一部小车出行,都没有戴口罩。当天气温较低,行车也没有打开车窗。得知这一情况后,其妹妹和妹夫作为新增密切接触者立即被隔离观察。
这份流调病例,至此才得以结案。
福建省对口支援湖北宜昌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疾控队队长赖善榕说,到3月13日,福建、宜昌两地混合编组的流行病学调查队伍累计梳理970份次流行病学调查报告,进一步调查分析20起聚集性疫情,发现新增密切接触者694人;此外,福建疾控队还累计完成核酸样本检测11514份。这期间,一批排查到的新隐患点被及时进行全面杀毒,切断了潜在的污染风险。
3月16日,宜昌市城区25个街道(乡镇)全部进入“无疫”或“低风险”状态。赖善榕介绍,为支援宜昌市复工复产,福建疾控队队员累计对47家公共场所开展消毒指导,对111家重点场所疫情防控情况进行督导检查,培训消毒、防控人员522人。
流调小分队碰头进行“头脑风暴”,林本翔(中)与队友一起分析病例追踪溯源工作难点。新华网发(受访者供图)